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丛林深处一条河

来源:解放军报

火车走走停停,忽东忽西,感觉走了很远,终于到了一座城市的边缘。从故乡到他乡,从乡村到军营,有一种陌生的新鲜感和兴奋。略微遗憾的是,原以为这一次出门是“八千里路云和月”,能够看到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,其实我们走了几天几夜,只不过从大别山下来到太行山下,离家并不远。

刚刚当了几天兵,还没有配发领章帽徽,我们就得到一个消息,部队要开赴前线了。连续几天观看电影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南征北战》,很快就证实了这个消息不是假的。接着,上面发下来一个油印的小册子,封皮上印着“山岳丛林野外生存指南”。班长陈仁进组织班务会学习防暑、防虫、防晒、防兽等,还有如何在密林里判定方位。班长说,判定方位很重要,万一队伍打散了,可以利用树的年轮、山坡的阴阳面、苔藓的生长情况判断方向。班长又让我把小册子抄写几份,发给全班,人手一册。

我对这本小册子很感兴趣。在此之前,我没有见过丛林,我一边抄写,一边想象丛林的模样。我以为那里都是参天大树,密不透风,里面没准还有世外桃源。


【资料图】

那年春节后的一个上午,全营官兵在我们连队的饭堂门前集合,听军里下来蹲点的文化处长雷河清作动员报告。他讲的那些大道理我已经记不得了,只记得一个画面:房檐挂着冰凌,冰凌上跳动着阳光,雷处长站在阳光中,给我们讲爱尔兰作家伏尼契的作品《牛虻》,“不管我活着,还是我死去,我都是一只,快乐的牛虻!”作为革命者的亚瑟——牛虻,慷慨就义前给恋人留下的那首小诗,刻在了我的心里。

雷处长讲完,营长谢必绪讲话。谢营长个头不高,但嗓门出奇洪亮。他先讲了我们部队的光荣历史,然后话锋一转——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。在战场上,第一是胜利者,第二就是尸体。

我文学故乡的第一堂课,或许就是从那天开始的,有两粒种子进入了我的生命,战争想象和文学想象。

不久,我们就乘车南下,直抵边境,一头扎进南方山岳丛林。1979年2月21日凌晨,我们跨越了一座钢筋水泥大桥——水口关大桥。很快我就得知,我的同乡和同年兵陈永安,在我们过桥的前几个小时,中弹牺牲了。

我们连队的兵器是85毫米口径加农炮。第一次战斗,是抵近射击,直接配合步兵攻打对方的长形高地。说白了,就是把炮当枪使。清晨的丛林大雾弥漫,能见度很低,步兵在山上阵地射击,交替掩护冲击,不断有阵亡者和伤员从山坡滚下来,触目惊心。我记忆最深的一幅画面,是连长李成忠在一门炮位边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目标,指导员赵蜀川亲自上炮射击,给我的感觉,简直是跟敌人对打。

我被临时指定给副营长杨世康当传令兵,一直在各个炮位间穿梭。有次去给连长和指导员传达副营长的命令,指导员正打得酣畅淋漓,脱下军装上衣,顺手把手枪扔给我说:“小徐好样的,手枪你给我背着。”

还有一次,我正在阵地上飞奔,对方的机枪扫过来,把我身后的山壁打得碎石乱飞。就在我惊恐无措之际,四班长刘双桥伸手把我的腿抱住,按在排水沟里,还吼了一句:“你小子不要命了!”

几十年后,当我创作《丛林笔记》的时候,刘双桥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和脸蛋上的酒窝,一直在我眼前晃动。我感谢这个年龄并不比我大的小个子班长。在作品里,我把他的名字改为“刘桥”。

当时的情形确实很危险,敌人发现了我们的炮兵阵地,向这边发射火箭弹,其中一发火箭弹落在炮位一侧。我刚传达命令回来,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,突然听到巨响,我惨叫一声,一个后翻砸到副营长杨世康的身上。杨副营长猝不及防被砸了个仰面朝天,滚在地上还骂了一句:“啷个搞起的,哪个推老子……”但很快他就看到前面有几个人倒在血泊中,回过神来,他拍拍屁股,看着我,龇牙咧嘴地说:“嗯,不错,还知道保护首长。”

第二天下午,上级又指挥连队把炮推到东侧无名高地,对敌人山洞火力点实施抵近射击。在山上待命的时候,同班老兵冯晔临译出一份电报后高兴地说:“徐贵祥这小子立功了,三等功。”

据说,我是本团新兵当中第一个立功的。

随着这份电报到来的,还有一道命令,让连队派出两个电台兵——老兵李茂金带上我,跟副师长李成业到师指挥所。吉普车在山路上冒着弹雨飞奔,副师长坐在前排指挥驾驶员左冲右突。我背着709型小功率电台,肩上斜挎着手枪,怀里揣着三等功证书,豪情万丈——可以说,那是我一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刻。

吉普车一路跳跃,到了师指挥所,李茂金和我在指定的位置开机调频,传送首长的命令,直接指挥本连炮击敌据点,支援步兵进行攀援战斗。我一边警戒,一边观察,倏然发现,师指挥所所在的巍峨城墙上,有两个大字“兵城”——那座被称为311高地的“兵城”,从此成了我回忆之旅的重要驿站。

这以后,我们一路前行,在丛林里穿梭,风餐露宿。记得一个雨夜,我和一位战友担任潜伏哨,蜷伏在树林一棵巨大的芭蕉树下,顶着瀑布般的雨水,眺望漆黑的夜空和隆隆轰鸣的雷电,还有不远处时明时暗的河面。我问战友,这条河跟水口河是连着的吧?战友说,这里离水口关不远,应该是连着的。我又问,这条河,跟淮河是通着的吧?战友说,也许,天下的河流都是相通的——这个情景,后来几乎被我原封不动地写在《丛林笔记》里。

大大小小又参加过几次战斗后,我们炮兵团于3月4日回到广西扶绥县休整。这期间,上级不断有人到连队慰问,空军作家刘天增根据我和另外两名战士火线送饭的事迹,采写了一篇特写《铁鞋踏破千重山》,发表在《解放军文艺》杂志1979年第5期上。作品结尾这样写道:“火炮怒吼,映红了夜幕,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中,我们亲爱的新战士,来自淮北(原文如此)的小徐兄弟,进入香甜的梦乡,脸上洋溢着稚气的笑容。《列宁在1918》里的那个英勇的瓦西里,在押送粮食回到苏维埃之后,睡梦不也是这么香甜吗?”

就在这篇文章发表之际,指导员交给我一个任务——写报道,写我们的“炮兵英雄连”和英雄连队的英雄王聚华。指导员之所以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我,据说是因为出征前,我的“请战书”和“遗书”写得花团锦簇,他早就决定把我作为“笔杆子”培养。没想到,就是从报告文学《炮兵英雄王聚华》开始,我踏上了文学创作之路。

3年后,我作为侦察大队一名排长,第二次到前线,在另一个空间的山岳丛林里度过一年多的战斗生活。战斗间隙,我陆续创作了《征服》《大路朝天》《走出密林》等作品。我们当时驻扎在麻栗坡县下金厂区,土楼后面就是云遮雾罩的丛林。在昏暗的灯光下,我马不停蹄地写。我有太多的感受和见闻,有太多的冲动和思考,一年之内写了6个中篇小说。以后有人问我,在前线,生死未卜,为什么还要这样火急火燎地写小说?我回答:“因为怕死,我要赶在那颗子弹抵达我的脑门之前,给我的小说写一个好一点的结尾。”

几年后,就是凭借这几部中篇小说,我考入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。此后又因为当编辑,接触到大量的军史、战史,灵感喷涌,先后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,譬如抗战题材的《历史的天空》《马上天下》《八月桂花遍地开》等,也写过关于和平时期军营生活的《仰角》《特务连》《明天战争》等,还写过适合少儿阅读的《琴声飞过旷野》《狗阵》《晨语》《遥远的信号》等。

不管写哪个领域、哪种风格的作品,我的眼前都会出现一片苍茫的雨林,出现在黑暗中划破雨夜的雷电,出现一条看不见而始终奔腾在密林深处的河流。2021年,我创作的《英雄山》出版时,请出版社的同志在扉页上写了两句话:生命的雷电穿行于战争丛林,情感的风雨汇聚于命运河流。

为什么要写这两句话,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,连我本人也不甚了了,但是我觉得很重要。这两句话也许就是一个密钥,或许有人能够从这两句话提供的意象里,破译一个参战老兵的心理结构。

小说写了几十年,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,也获得过不少荣誉,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。缺什么呢?直到有一天,跟一个从事出版工作的朋友聊起年轻时的经历,朋友愕然问我:“为什么不把你的战争经历写出来呢?”我说:“因为……因为太多的原因。”

朋友说,其实你最应该写的就是你的经历、你最真实的情感,你最逼近真相的体验。你不写,谁来写呢?

朋友的话终于引起了我的重视。虽然此前我在一些散文或随笔里偶尔会谈到自己的战争经历,但大都是随手一提,简介似的。事实上,战争经历确实是我本人的一笔重要财富。我有一片山岳丛林,有一片遮风挡雨的芭蕉叶,有一条通向故乡、通向世界、通向远方的河流。是啊,我不写,谁来写呢?

2023年3月的一天,我回到了那片丛林,回到了那棵芭蕉树下,回到了那条河的岸边,回到我曾经生活了一年多的土楼子里面。群山在远处招手,丛林在风中呼唤,往事纷至沓来,星空历历在目……我打开电脑,一边盯着眼前的屏幕,一边捕捉记忆的碎片,然后把它们拼接在一起,仅仅一个月的时间,就完成了一部以自己的经历为主体的小说《丛林笔记》。作品里的人物和故事,哪些是虚构的,哪些是真实的,我说不清楚。(徐贵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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